江海波:“篡改基因”是对生命最根本的“未经许可”,对人自身的最大反动

| 江海波   发表时间 |  2018-11-29   来源 | 本网公号eduthinker

插画 | 李永秋

 

这可真的不是做一般的手脚,这是对一个人生命最基本层面的摧毁。因为,这将造成一个生命最为基本、最为严峻的困扰——我是谁?我是一个比“我”少了一点的人,还是比“我”多了一点的人?这也绝非少一个手指头或多一个脚指头那么容易从物理层面就能轻易理解或释然之事。
没错,这是对生命最为根本的“未经许可”,对人之自在性与人的意义之终极性的摧毁。人未出生,其“自我之天然型”与“价值之完整性”就不能自全。

 

先更正一个概念:这是一次“基因篡改”事件,不适合用“基因编辑”这个词。

作为一个吃文字饭的人,不愿随便污染“编辑”这个词。编辑,本是一个要理解原意的积极行为,使不当、误用的文字回归原意,乃至更为美好地符合原意。那些没有能力理解作者文字原意却随意大刀乱舞之流,其所胡作非为,当然就是篡改了。这种事情错乱而危险。所以,我要认真更正这个概念。当然,此之原因,还真的不是什么惺惺作态的洁癖,而是要对概念本身作出严肃回归。料那些真正的基因科学家们,亦是同意我这个看法的吧。

是的,在这篇文字里,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人的“原意”(本质)是什么。

这是哲学家们都不好操作的问题,很难。但我一贯善于以自我认知的朴素方式去解决哲学上的疑难杂症。这是“民哲”(刚查了一下,真有这个词,地位与“民科”旗鼓相当)的优势。我试着由浅入深的谈。

多年前的一天早上,我对我的家人大为生气(这当然不对),原因是她往我的嘴里硬塞了一块饼干,当时我正在紧张的工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餐。(我至今仍记得是因为后来引发了价值上的冲突,战火升级。)

当时,我之所以生气,当然不是因为被打扰,而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做法是对我作为一个人的自在与自主的冒犯。我对这种事儿天生敏感。

如果有读者对这一点觉得不可理喻,那则可就此打住不用往下读了。因为这里,我们试图要谈的问题,是那种在此国多数人看来是非常正常,十分次要,而在我看来却很不正常,十分重要,乃至比生命本身更为重要的东西。

一块饼干里,哪里有那么大的深明大义。是的,这件事情,要是拿去给七大姑八大姨评理,那我一定是大错特错了。七大姑说,你这个,我还是要说一下你,你这明显是狗咬吕洞宾先生嘛!八大姨说,就是,不识好人心!

这样的事情里的这样的道理,真的是不理解者恒不理解。但凡这一类问题,思考起来都会很辛苦,而且常常毫无结果。记得汪丁丁先生将这种类似的困境称为我们的“思想的失败”。

再说一件童年的往事吧。上初中的某一年,我发现我的日记被父母看了,为此,我大为愤怒。可在那个年代,父母看看你的日记有什么的?尤记得我父母说,你是我生的,看一下日记有什么啦?

但至今,我仍印象极为深刻的记得,在我小小的年纪里,我觉得父母不但做的不对,而且他们的解释,就是强词夺理。在乡村小学里长大(母亲是村小教师),没受过任何自由主义教育的我,天生有一种对自主、自由的敏感,那颗珍贵的种子似乎自我降生时就根植在我的身体里。

那天,我把那本日记烧掉了,把黑乎乎的纸灰扔进水杯里,一口吞掉了(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烧掉就已经就可以了嘛)。在那本日记里,我记录了我以后要做一个伟大画家的梦想。那一刻,我的那个伟大画家的梦想也随着纸张的火焰翻腾一下之后随之熄灭,化为灰烬咽到肚子里去了。此后一生,我不再记日记,对画画之事也索然无趣。

我不知道类似这样的东西,是否每个人都那么看重。但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基因篡改这个事情,要是落在我身上,我会怎么样?

这一想,真是实实在在的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连被往嘴里硬塞一块饼干、被看一下日记都那么不适与反感,那么,这个事儿——在你未出生的时候,就有人对你生命之本身,这最最重要的事情上,做了这么大的手脚,那你是恨不得要灭了他,还是要恨不得去自尽?

(一定要声明:我坚决反对杀人也坚决反对自杀。)我想说的是,这可真的不是做一般的手脚,这是对一个人生命最基本层面的摧毁,乃至比杀人更甚,因为,这将造成一个生命最为基本、最为严峻的困扰——我是谁?我是一个比“我”少了一点的人,还是比“我”多了一点的人?这也绝非少一个手指头或多一个脚指头那么容易从物理层面就能轻易理解或释然之事。

没错,这是对生命最为根本的“未经许可”,对人之自在性与人的意义之终极性的摧毁。人未出生,其“自我之天然型”与“价值之完整性”就不能自全。

鼓励我自己又写一篇“热门”话题文章,也在于:在一个个人权利从属于家庭、宗族乃至更大的冠冕堂皇的词汇下之地,今天,下决心把基因篡改之事弄得清清楚楚,就更为显得十分必要。或者,从更为根本的意义上来讲,正是这样的国家(民族)文化心理,才让人类首次悍然篡改自己基因的事情发生于此。

因为我们已然看到,在一个文明国家里,这样一件早就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之所以未曾发生,实则乃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科学家,想想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更遑论得到那么多的“有关部门”的放行与支持了。这种自我克制的背后,是每一个人(尤其是心智水平较高的科学家们),非常清楚自己行为的边界所在,本质上,这种克制,还是自我意识与独立意识的觉醒:对自己,行为有约束,对他者,权利有界线。

有人说,这个事件中,最为危险的还是这两个被污染基因的孩子,将产生对整个人类基因造成污染的风险。这很有道理,难道,我们谁又权力去剥夺他们两个的婚育权?若没有这个权力,那将给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带来怎么不可预测的危险呢?

但这种拿一个人与全人类去比较厉害关系的做法我是反对的。这就像那个著名的哈佛公开课《公正》开场困境——“谋杀背后的道德逻辑”一样令人深思:是1个生命重要还是5个生命重要?以及,由此话题可以无穷尽地衍生出来的若干人类困境。

所有这类问题都不好有直接可靠的答案。所以,我们才要对那些关于人的最为基本的问题,保持一种极高的敬畏之心。金观涛先生说:“人力图成为近于上帝的观察者。”这是人超越其他物种的方式。但是,人一旦抄起了上帝的手术刀,那可能就是自我毁灭的前兆了吧。

一个人重要还是全人类重要,这是一个令人神思的迷人哲学问题。我个人而言,一直铭记孟德斯鸠先生说过的一句话:

在民法慈母般的眼神里,每一个公民就是整个国家。

当然,我还记得那部后来只在深夜连播数集的电视剧《走向共和》里,袁世凯先生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人民,我只见过一个又一个的人。

啊,蔚廷君,我不知道您此高论的本意如何,但在这个“人民”被捧上神坛,而个体的“人”被漠视之地,您这句话虽不合时宜,但真是说的太好了太伟大了啊!

所以,借用海子的诗,送给两个在出生之前就被同类做了手脚的两个个体的孩子:


孩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关心

你和你

 

 

* * *    * * *

 

写作本文,拿了自己与家人与父母的故事说事,在此要对他们表示深深歉意。

我想再藉此说明的是,这些事情我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也不会怎么去介意——尽管在价值观上我至今仍然很不赞成他们的做法。

胡适之先生说的“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在这样的情境中就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因为,如果他们在价值层面没有建立这样的观念,就难以对不符合这种观念的行为负责。超越这些基本面的苛求,就是一种“不容忍”,不能从这种层面去和解与容忍,可能其价值会低于自由,也会损害自由。

当然,好的价值需要更多的传递。所以,我仍在谈论教育。

 

后记:这是这个疏于打理的教育类公号再一次发出的一篇“与教育无关”的文章。公号疏于打理,除了本人懒惰,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我对教育的心灰意冷,以及我后来发现:在任何国度,教育与社会权力体系的结构都高度同构。在一个社会体系板结化之地,教育不但不能引领社会进步,反而是社会权力体系的牺牲品,甚至附和者、合谋者。

后来,我想,我就偶尔写一点“近乎教育”的东西吧,也让那些为数并不多的关注者别太失望。前面,我写过寥寥几篇此类东西,今后,我尽可能找一些这样的话题来同大家聊。当然,我也可能最为直接地谈一些与教育死结有关的根本问题。

我尽量不那么懒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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