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 | 丁学良 采访者 | 陈笺 发表时间 | 2023-01-01 来源 | 凤凰网香港號
你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以后不仅仅是一个专业人士，同时还是一个人，如果你成家以后，你是丈夫或者是妻子，有了孩子的话，你还是父母，然后你和社会之间也有一种关系，因为你是公民，是不是？如果你以后参与对社会的公共服务的话，不管是在政府里面，而且在法律系统里面，还是在其它系统里面，你同时还是一个highly responsible有很高的责任的这么一个公民。
学校越好，越需要学生提供素质与潜力的具体证明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您曾说到一个人要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在大学时代的跨学科学习相当重要。因为理工科的学生去学学文科，思维模式就变得不一样了，当他来到社会，思维就会是多维度的了。那么我们再看中国内地现在还是以分数挂帅，因为我们有14亿的人口，学生非常多，所以高考制度还是以分数挂帅，您觉得分数和竞争力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丁学良：在全球范围来讲，显然亚洲对分数看得最重，在亚洲中间，又是以东亚对分数看得更重。这个东亚为什么看得最重，因为东亚从文化历史的角度来讲，它属于儒教文化圈，儒家文化圈里，你看韩国、朝鲜、日本，更不要说我们几个华人社会，都是把这个分数看作是最硬的一条杠杠，这条杠杠你能跳得过去——就像跨栏跳一样——可能就是冠军亚军，跳不过去，那就给摔下来了。
这个问题，世界已经呼吁过一个多世纪了，你看一看，早在19世纪的末20世纪初，当西方现代教育的观念和体制进入到中国的时候，就开始有这样的争论了。那么争论了一个多世纪到现在为止，110、120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仍然很难解决？
但是，你只要换一个角度去看，就会发现所谓很难解决的问题，并不是因为我们找不到好的办法。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我本人在美国、澳大利亚这些地方待了那么长时间，看到那些从华人社会新移民过去的那些学生，他在第一年、第二年学习的时候，他自己本人与他的家长都还带着华人社会那个观念——分数最重要。但只要两年以后，他们在大环境之下马上就不一样了。他们原来是淡水鱼，跳到大海里去呛了几口水以后，马上就要知道大海里的鱼跟淡水里面的鱼不一样。
所以你看，美国经常过几年就会出现集体诉讼，诉讼什么呢？美国常春藤学校这些最顶尖的私立大学，甚至最顶尖的工业大学的UC Berkeley伯克利等待这些学校，它在招生华裔的时候，华裔的平均分数要比非华裔的平均分数要高很多，如此才能够被他们所筛选进去。这当然会被华裔视为歧视。所以，他们与学校方每过几年就会打一次官司。基本上学校方反驳的理由就是表示分数并不是我们衡量学生素质以及它发展潜力的唯一指标。这种官司已经来来回回已经打了三四十年了，我估计还得要打个二三十年。
我觉得两边都有一点道理。相对来讲，在分数方面，华人确实被迫要比非华人高很多才能进入最好的学校，但同时，我也赞成一部分的顶尖学校说的那个道理，这个孩子是否优秀，以后的前程如何，我不能仅仅看你的分数。而且，美国最好的十几个本科生学院，还有一点它很难，如果你在学校里面待过，问问学校管招生的人，你就会同情他们。为什么呢？他们和中国内地学校有点不一样，他们不会不断扩招，不会把门打得太开，招生进来的人太多，教学质量就不能得到很好的保障。美国最好的几所本科学院基本上不会随意扩招。
现在美国大学的考生也会出现考满分的情况，这就出现一个残酷的现实，比如5000个考满分的人，但是今年指标是1000人，招生官只能选1000个。有不少家长来问我，除了考满分，我们还要准备什么。我的回答是，准备的东西多得很，申请的学校越好，越是需要你其他的潜力、素质、优点的具体证明，这是我每年都要和大家说的道理。
海外通识教育：重视实践项目，激发学生潜能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您在中国内地完成本科和硕士，在哈佛大学读的博士学位，然后在哈佛任教，之后又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担任教授和研究工作。现在又回到了国内，担任深圳大学特聘教授兼中国海外利益研究院学术主导。您觉得在中西方的教育体系当中，大学教育到底应该是教师继续传授知识呢？还是应该启发学生们的思辨能力，同时也激发年轻人的创造力呢？
丁学良：我对美国的大学本科有亲身经验，从当他们的助教（TA），到Teacher Fellow，一共5年半，我很幸运，接触的是哈佛大学的本科生，那非常不一样。即使哈佛本科生跟别的本科生学校有差别，但有些基本的道理我觉得是相通。比如说在哈佛的本科生院，从大一开始，他就一定要你学核心课程——那时叫核心课程，现在改了，叫 General education通识教育。它的核心构成是什么？目标是什么？它是来自于古希腊的传统。你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以后不仅仅是一个专业人士，同时还是一个人，如果你成家以后，你是丈夫或者是妻子，有了孩子的话，你还是父母，然后你和社会之间也有一种关系，因为你是公民，是不是？如果你以后参与对社会的公共服务的话，不管是在政府里面，而且在法律系统里面，还是在其它系统里面，你同时还是一个highly responsible有很高的责任的这么一个公民。
所以他要你选的那些课都是为了你未来，你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尽可能全面发展的人，应该具有哪些素质？我认为这种教育理念在任何一个社会里面都是正当的，这样你具体的内容有所不一样。
举很简单的例子，我1987年开始在哈佛本科生院当TA，后来资深一点当了TF，还有一个等级是Lecture，有三个等级。这时候我就很注意学生选课的那种搭配，那个时候，有几门课对我启发很大，比如，你哪怕是理工科的学生，也必须要上一门发展经济学。因为美国有很多的孩子，他不知道第三世界穷困的社会，最大的问题是哪些问题？那些孩子上了发展经济学以后，就从这个课中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启发和刺激，然后把自己的理工专业同这个世界怎么脱贫、怎么帮助发展中国家也能分享经济发展的成果结合起来。
我很羡慕他们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我小时候没这个机会。还有一个非常生动的一个例子，哈佛本科生院里面有On Leave（休假制度）——不是请一两天假，至少请一个学期，最多是请两个学期，在特殊情况之下，还可以再多一个学期，但一般以两个学期最为常见——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大学本科4年，不能一天到晚就在校园里面呆着，你要到外面去做点事，做什么事，你自己选择。当然学校里也提供很多信息。当时我上课的班上就有几个学生去休假，我很羡慕他们有这样的发展机会。
比如说有一个女孩子，她的父母是台湾做电脑工程的，很早就移民到美国去了，她是在台湾出生，在美国成长的，国语讲的蛮好的，但是不能写很重要的文章。到大三的时候她跟我讲，她说丁老师，你能不能给我写封推荐信，我想申请一个学期的On Leave。我以为她要回台湾去，但她说，听说中国大陆的长江三峡项目马上要开了——我看了一下资料，这是人类有记载历史上最巨大的水利工程，这个水利工程里面牵涉到人和自然的关系，牵涉到人和天的关系，比如说气候的变化所带来的暴雨或者干旱，牵涉到人跟人的关系，牵涉到人跟家庭的关系，牵涉到人跟社区的关系，牵扯到人和法律的关系，牵涉到人和疾病的关系、人和瘟疫的关系，这样的试验人类几千年才遇到一次——她说我是个华人，虽然不是中国大陆出生的，但我能不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去目击这个旷古工程所带来的一切吗？我非常佩服她。我说孩子，你要晓得你去的那个地方，不但对你这样在美国长大的华人孩子来讲，很难，即使中国大陆沿海城市的孩子到那儿去都很难。 举一个很简单例子，那里没公共厕所，你想想看你怎么过日子？如果你生了病，方圆200里之内找不到一个很像样的医疗所。还有比这更糟糕的，那里的人讲的方言你听不懂，那里很少有人会讲普通话。我说你要把所有最困难的因素考虑进去以后，过一个星期再来找我，如果你还想去，我一定给你写一封最强的推荐信。
过一礼拜她来了，我给她写了封推荐信，然后她就去了。
过了15年，这个孩子就成为美国第一批环保专业的研究生博士，又过了10年，她成为全世界最领先的环保政策专家，成为美国国会全球环境保护政策的第一号研究员。什么叫人才，这就叫人才。她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她愿意为此付出代价，而同时这个学校给她机会。她后来在长江三峡那地方待了一个学期之后感觉还不够，还没有把这里面应该了解的很多事情做得更仔细一点。她说丁老师，你能不能再给我写一封信，我再延期一个学期。她整整在三峡那样一种艰难的环境下，呆了一年，但对她来说，可能是这一辈子里最意义非凡的一年。
“好奇心”是一个人发展潜力最重要驱动力之一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刚才您举的这个例子相当生动，很有启发。一个学生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中国三峡有这样一个工程，希望自己去亲身体会、亲身经历。在美国有 On Leave或者是休学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中国内地，做个交换生exchange可能已经是很好的机会了，能够接触不同的同学，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维方式。可能，在中国的教育当中，我们往往还是希望培养乖孩子，老师怎么说就怎么做，而且功课本身也相当的繁重，慢慢地对世界的好奇心就给磨灭了。这种情况下，怎么样才能让年轻人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呢？
丁学良：人的好奇心，是他以后发展潜力和人生可能性最重要的驱动力之一。如果没有好奇心，就会很满足于填鸭式教育，一辈子就这样子，从小在家里听爸爸妈妈话，做乖孩子，爸爸妈妈要你这样你就这样，要你不这样就不这样。到学校去以后，听爸爸妈妈的变成了听老师和班主任的了。
这方面，我们从小的时候很不一样。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小时候，中国就开始搞文化大革命，正规的教育体制都给打烂掉了，带来很多很糟糕的后果。但同时——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讲文革也带来了某些意料不到的好处——我们就从小的时候没人管，当然，没人管，很多的人就干坏事，但我还好，我还是要找机会去看书。那个时候找到一本书，会把这本书前前后后看好几遍，所以，我后来的那些兴趣都是因为在文革的时候，图书馆被破坏以后，我自己找书看过来，培养了我对很多问题的兴趣、好奇心。
后来有一次，我第一次到普林斯顿大学去的时候，专门去拜访爱因斯坦的故居。在爱因斯坦故居面前的时候，我就很感怀。我说，我终于看到了爱因斯坦最后多年生活和工作过的地点，让我感谢你，爱因斯坦老爷子，你一句话，刺激了我以前那么多年，那么多个月，那么多天，每天几个小时的那种学习。爱因斯坦讲过什么？一个没有好奇心的年轻人，这个世界对他来讲，是一个小小的点，如果你有足够的好奇心，你的未来就是一个圆圈，如果你的好奇心越大，这个圆圈就越大。
我很感谢我很小的时候受到这句话的启发。一个人如果没有好奇心，是很糟糕的，但是我同时要加一句话，如果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地区的教育体制，包括学校、老师、家长，对小孩、对年轻人的好奇心不是给予鼓励、扶持何刺激的话，这样的教育制度是不足以培养出来具有竞争力的年轻人的。你要晓得，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城市，乃至一个产业，它能不能在的各种层次和范围剧烈竞争中往前走，最重要是它里面人的素质，不管这个人在那里面是一个工人，一个职员，一个教师，一个学生，一个医生，还是一个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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